2015-01-09 非遗传承
社火采风三记
发布时间:2015年01月09日

从2006年开始,我连续三年,都和同伴们在农历正月时,到以六盘山为中心的周边地区进行采风,特别是对这儿的传统社火进行了集中考察和研究。由于我国古代长时间处于农耕时期,我国的古代人民,基本上都是农耕民族,出于对土与火的崇拜,社火,在我国不仅发源很早,而且分布范围也很广,再加上长期的民族迁徙和文化交流,社火在我国各个地方几乎都有,是个庞大的系统。但是在我国各地方的社火活动中,六盘山(别称陇山)社火,可以说是最集中、最古老、最传统、最富于代表性和艺术性的了。

由于六盘山地区的传统社火本身也是个庞大的体系,加之社火活动大都在正月十五前后的时间演出,限于其强烈的时间性,在三年中穷尽六盘山地区的社火全貌是根本不可能的。因而,这三年我选了三个点,一个是宁夏固原市的原州区,一个是甘肃平凉市的静宁县,一个是陕西宝鸡市的陇县和邻近的赤沙镇,正好陕、甘、宁三省区各有一个代表性的地方,又都在六盘山的周边,进行了深入的考察。在这三年的春节期间,我们远离城市的喧闹,追随着农村社火队的身影,有时在寒风中伫立守候,有时借住在农民老乡的家中,醉心地与他们一起欣赏着这散发着田野芳香的艺术,举起相机拍摄下一个个精彩的瞬间。三年的辛苦,换来了沉甸甸的收获,我积累了近万张相片和大量珍贵的资料,同时,也有许多深刻的新鲜体会。现在,我将采风记录整理出来,以与广大读者共享。

一、2006年,宁夏固原市原州区长城村

2006年的正月十五那天,在固原文联朋友的引领下,我们来到了宁夏固原市原州区一个叫长城村的村庄,和村里的村民们一起参加了这个村的整个社火活动。村里的“社火头”听说我们是远道专程来的,热情地接待了我们。问这个村子为什么叫长城村,他自豪地往身后一指说,那不就是长城吗!原来,著名的战国秦长城就从这个村后穿过。放眼望去,这长城虽然经历了二千多年的岁月侵蚀,大多已成了低可走马的土丘,但在草莽沟壑中蜿蜒起伏,伸向远方,自有一种撼人心魄的雄浑美。关于战国秦长城的修建,史书上说是始于秦昭王时的宣太后。宣太后诱杀义渠戎王后,在”陇西(今天水)、北地(今固原)、上郡(今陕北)筑长城以拒胡”。想起来,我国的长城尽管举世闻名,但真正以长城命名的村庄,想来也并不是很多。这个村子的居民虽然不可能是秦国时候居民的后代,但在岁月沧桑、山河巨变中,他们既保留了对长城的一份不变的情感,又保留下了传统文化的根脉,这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有趣的是,村子中间的打麦场旁边地势较高处,建着一座小庙,庙里供奉着一座端庄尊贵的女神塑像。问村里的人,说这庙叫“圣母庙”,里面供奉的是九天玄女。问为什么这地方建着这庙,而且只供奉一位女神呢?老人们说,自古以来,村里就有这庙,供奉着这位神像,至于什么缘故,现在谁都说不清了。“文革”中,这庙曾被毁坏,现在又重建了起来。想来,这庙的历史很长久了,应该是当地的一种古老的文化遗存。

这时,场子里社火表演虽然还没开始,但人声沸腾,熙熙攘攘,已是非常热闹了。大人小孩,扶老携幼,正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来,村中过年的高潮和要事,就在此时此地。随着一通擂动心灵的鼓声,社火表演开始了。只见一群矫健的金毛狮子,欢腾着扑向人群,上下四周翻滚,做着各种难度很大的动作,展现着无穷的生机和活力。狮群舞过,是两个农民叫作“丢丑”的丑旦,她们穿着艳丽的衣服,脸上涂着厚重的油彩,穿梭于人群之中,挤眉弄眼,做出各种滑稽、可笑的动作,引得人们忍俊不禁,爆发出一阵阵笑声。看来,劳动人民很早就懂得了“审丑”的美学原则,并用于释解生活中的愁闷。正在人们开怀大笑之际,走出来了两位身穿官服,挂着长须的“春官”,农民习惯上叫“仪程官”。据《周礼.六官》称:“宗伯为春官,掌典礼。”,可见,以春官作仪程官,主持整个社火活动,也是自古时就有的传统了,这也说明了这儿社火的古老。这时,只见其中的一位仪程官把手中一柄巨大的鹅毛扇威严地向空中一举,场中顿时鸦雀无声。喧闹的锣鼓声,沸腾的人笑声,都安静了下来,人们都知道,社火中的重要一项“说仪程”开始了。说是“说仪程”,其实是对诗。这时,仪程官一捋胡须,朗声吟道:“东风吹来暧人心,群情振奋迎新春,喜气洋洋耍社火,万事如意百事通”。另一位也不甘落后,趋前一步,高举起鹅毛扇,大声吟道:“塞上大地春来早,千家万户齐欢笑,群情振奋耍社火,一年更比一年好”。俩人你来我往,连吟了近十首诗,首首都是新春的祝福语,句句都挂着眼前的情与景,博得了村民一阵阵的叫好、喝彩声。正在人们听得入神之时,仪程官大扇一挥,率领着社火队向场外走去。原来,开始走家串户,到各家去拜年了。只见长长的队伍前列,几个小伙子打着一幅大红布的条幅,上面写着一行金色大字,“长城村社火队向全村人民拜年”!后面是不时钻入人群,引起一片笑声的丑婆子。再后面是威严的仪程官,仪程官前后左右是欢腾翻滚的金毛狮子。狮群后面,是一队身穿彩衣,摇着彩扇,边扭秧歌边行进的秧歌队。秧歌队后,是一长列身穿戏服,踩着高跷的高跷队。踩高跷是六盘山地区传统社火的主要形式之一,民间称高拐子。拐子木制,踩板高约一米,有的高1.5米左右,多装扮历史和戏剧故事角色。还有高难度动作的二人高跷舞,节目有赶黑驴、扑蝴蝶等,作跳跃、磋步、翻身、跌叉等动作。长城村的踩高跷令人吃惊的是整个高跷队三十多人,都扮演的是宋代的著名清官包拯的形象。一色的包公的戏剧服装,整齐的黑头脸谱,整体出行时,不能不给人一种威武的气势和震撼人心的力量。看样子,这个村子的青壮年几乎都参加了进来,整个社火队有一百多号人,可见,这村的人对社火的热爱程度。这是全民的节日,也是全民的狂欢。除了社火队的成员外,村中所有的人,也都出动了。有的忠实地追随着,有的在社火队的前后左右穿梭着,有的则干脆参加了进来,自舞自演,自作自乐。我就看到,在高跷队前面,始终有一位老人,他没穿戏服,也没踩高跷,但迷醉地在队前舞动着,神情是那么的投入,专注、忘我,想来年轻时也是社火队里的好把式吧。

这时,各家各户,也都作好了迎接社火队的准备。村里无论穷富,都将能把社火队请到自己家里,作为一件十分荣耀、十分必要的事情。而社火队也没有厚薄,不论贫富,每家都要走到。到每家的时候,这家的主人,早早就做好了“接社火”的准备,把自己的农家小院打扫的干干净净,门口贴着鲜红的对联。院子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给社火队赠送的烟酒糖茶水果等物,社火队一到大门口,就燃起鞭炮。在响亮的鞭炮声和淡淡的硝烟中,两名仪程官高高举着鹅毛扇,如仙人下凡般进入院子,开口说道:“这个院子修得好,太阳常在院中照,一照你家要发财,二照元宝走进来”。“大门楼子高院墙,养得鸡儿赛凤凰,凤凰落在房脊上,后辈儿孙状元郎。”一句句祝福、拜年的话儿脱口而出,狮子、丑婆、高跷队和秧歌队则在院中穿梭绕巡,使这个农家小院充满了欢乐、祥和的色彩。主人若是有兴,也可现考仪程官,他随手拿起一件物件,递给仪程官,仪程官当即就要吟出一首诗来,而且要紧贴眼前的情和景。我就见主人拿起一盅酒递过去,仪程官接酒浇地说:“亲戚递我酒一盅,理解亲戚好心情,我的官小不敢饮,奠在此地过路神。”主人又递过一支香烟去,仪程官接过,又不假思索地吟道:“纸烟好比一根葱,一头有火一头空。咂一口来冒白云,好像神仙出洞门。”主人的狡黠和仪程官的机敏当然博得了响亮的掌声。

在给各家拜年时,社火表演最精彩的,是跳天官和迎财神。这应该也是一种古老的习俗和文化遗存了。迎财神的这家,除了在院落中央摆下一张八仙桌外,还在桌子的前后两边各摆了一张椅子。社火队来后,先有两位灵官赵灵官、王灵官跳上椅子,踏上桌子,说道:“头戴七星宝顶冠,手执金鞭与金砖,金鞭打锣不打闪,天官大人到了,早来伺候”。这时一位装扮如天官样的人物踏过椅子,立在桌上,先吟了四句开场诗:“吾在九重做天官,常在玉帝宝殿前,怀抱如意白玉钩,赐福赐禄到人间”。然后说道:“吾王——上天天官是也,今有宁夏固原县长城村社火教演,耍一个:大的无灾,小的无难,牛羊马匹低头吃草,抬头长膘,秋风细雨下在平川,冰雹冷子下在旷野深山。大吉大利,万事如意,一籽跌地,万籽归仓,贼来迷路,狼来锁口。”然后命令:“赵、王二元帅,将这庄前庄后,庄左庄右,瘟蝗染疾,冰雹冷子,统统搜检”两位手执金鞭的灵官,伴着铿锵的锣鼓声在院里巡行一圈后,回禀道:“搜检已毕!”天官说:“搜捡已毕,统在吾的袍袖内边,带在上天,压在一十三天,永世不能下凡。”

很显然,这应该是古老的傩祭驱疫遗存。长城村的跳天官,经过千年的历史演变,傩祭驱疫的基本内容仍完整地保留着,这使我们不能不感到吃惊和意外。

跳完天官后,是请财神,这也是一种古老民俗的反映。请财神,俗称“刘海撒钱”。刘海,亦名刘海蟾,道教全真道北五祖之一,五代时燕山人,一说后梁广陵人。元世祖时封为“明悟弘道真君”。刘海在民间称为“准财神”,多为手舞足蹈、喜笑颜开的顽童形象,其头发蓬松,额前垂发,手舞钱串,一只三足大金蟾叼着钱串的另一端,作跳跃状,充满了喜庆、吉祥的财气。金蟾被看作是一种灵物,古人认为得之可以致富。据说,刘海用计收付了修行多年的金蟾,得道成仙。故中国民间流传有“刘海戏金蟾,步步钓金钱”的说法。他走到哪里,就把钱撒到哪里,救济了不少穷人,人们尊敬他,感激他,称他为“活神仙”。

长城村的社火表演“刘海撒钱”表现的就是这一内容。天官在驱疫后,又向远处作了望状,说:“吾观东南角祥云缭绕,不知是那位大仙来到?”两位灵官回禀道:“刘海大仙。”天官作揖道:“大仙请了!”这时一打扮如刘海的天仙上场回揖道:“天官请了!”天官问道:“大仙来此为何?”刘海回道:“一来赐福,二来撒钱!”问:“所带多少铜钱?”答:“一十万贯有余。”天官道:“来在吉庆堂前,为何不撒?”刘海答道:“说撒就撒!”于是刘海跳上桌子,一手端畚箕,一手执扇,用扇一扇,畚箕里的金粉纸屑纷纷落地。边扇边说道:“一撒风调雨顺,二撒国泰民安,三撒三元吉地,四撒四季平安,五撒牛羊满圈,六撒百病不染,七撒北斗七星,八撒八大金刚。”老人小孩为讨彩头,忙着上前去拾捡,场里顿时一阵欢腾。刘海撒完钱,说道:”撒钱已毕!”天官又说道:“金钱撒在富禄地,荣华富贵万万年!”这些话,带有浓厚的传统文化色彩,极符合农民的心理,而且十分贴近农事,有鲜明的地域色彩,不但使这家的主人听了十分高兴,得到了很大的心理慰藉和精神满足,而且围观和旁听的人也感到十分兴奋,往往达到了社火的高潮。

看完请财神后,社火头请我们到他家休息。我们兴犹未尽,恋恋不舍地看着社火队在村人的簇拥下继续在各家串行着,但还是随着社火头到他家去了。社火头是个精干开朗的老年人,十分健谈。我们问他,社火队这么多的服装、行头,还有费用,都从那儿出。他说:这都是我们自己办下的。服装行头有过去存下的,也有这几年找热心的乡村企业家筹下的。这几天耍社火的钱是村民们自发出的。社火队员也都是自愿争着上的。你看到每家时,人家给社火队捐的酒、烟,全是没开封的,这都是事前说好了的。这烟、酒,谁都不动。仪式完后,原封退回小卖部,用这钱再做社火队的花销。问村里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社火。他说,这都是老辈了传下来的,图个热闹、喜兴。前些年不耍了,一过年大家没啥兴头,就在家喝酒、耍赌。自从有了社火后,喝酒、耍赌,吵嘴几乎没有了。最后,他不无感伤地说:过去,我们村里不只耍社火,还能唱大戏,还有好多别人没有的腔腔调调,可惜,当年的这些人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有许多绝活已经失传了,有许多年轻人也不会了。这话说得沉甸甸的,使得我们在座的这些文化人也不由地感受到了自己肩上使命的沉重与紧迫。见时间不早了,我们起身告辞。走出大门口,却见整个社火队在门口围站着,大家吃了一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时社火头过来笑着说,社火队要来送你们,表表心意。我们连忙推辞,可是,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已经响了起来,整个社火队已经舞动了起来,我们知道推辞也没用,只好向村口走去。到了村口,我们回转身来,再次真诚地向长城村的村民们道谢,请他们回去。这时,只见仪程官把大扇举向天空,动情地说道:“锣鼓家什闹得欢,把领导麻烦了大半天,眼看太阳要落山,我给领导们送平安!”我们含泪鼓掌,再次道谢后,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上了车。待车子开出好远后,驶过长城,驶过村外,锣鼓声还依稀可闻。在车上,大家都没有说话,久久沉浸在对民族民间艺术的美好魅力和村民热情的回忆之中。

二、2007年,甘肃静宁县张洼村

静宁县位于甘肃省东部,六盘山以西,北与宁夏隆德、西吉县接壤,素有"陇口要地"之称。
静宁社火历史悠久,内容丰富, 春节期间,是静宁民间文化娱乐活动的兴盛时期,俗言“耍正月、耍十五”。为庆祝一年丰收,迎接新春,大家尽情热闹一番,耍社火是闹新春的主要形式。 2006年的正月初三至初五,我和宁夏的十来个文艺家,在关陇著名民俗学家王知三、王莲喜等的陪同下,到静宁县曹务乡的张洼村,进行了三天深入而系统的社火采风。张洼村背依桃山,面对公路,虽属于甘肃省平凉市静宁县,但和宁夏的隆德县只有一路之隔,再加上隆德、静宁长期同属一县,因而相互间不但关系密切,并且乡情民俗也大致相近。我们一到村子,就见路口挂起了喜度新春佳节的横幅,家家门口贴上了对联,不少人家还挂上了自制的纸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气象。由于事前我们就提出,要住到老乡的家中,好好看几天社火,因而张洼村的乡亲们十分重视,听说专门开了好几次会,商量了接待办法。我们一到,和村中社火会的负责人见过面之后,便被分别领到各家各户去了。

我去的那家姓张,主人是位五十多岁,十分精干、实诚的人。据他介绍,村里人大都姓张,基本是同族人,现在算起来,大大小小也有七辈人,他在村中算是辈分高的,因而威信也高,也是村中社火会的负责人之一。

但他家的院墙上,却与众不同,贴的对联不是通常的红纸,而是黄纸。后来看到,不只是他家,村中还有几家,大门上的对联,有的贴得是黄纸的,有的贴得是绿纸的。经过请教,才知道这也是这一带的民俗。凡是近三年家中有丧事的,用他们的话来说,“过了事”的,都不贴红纸对联,而且家中不能有一点红颜色。第一年过事的,贴黄纸,第二年贴绿纸,三年后才能换成红纸。后来,我发现,这一带的传统文化氛围十分浓厚,祖先崇拜、鬼神崇拜的遗风保持得很强。特别是在春节期间,这种特点很鲜明。据说,春节这几天,主要是初一到初三这三天,是家中的亡人与活人同过的。除夕前,家人要到大门口,烧纸、点香,把家神请来,有的甚至到墓地把先人的魂灵迎回,然后这几天,在他们的心目中,先人的魂灵是和全家一起同在同食的。因而我看到几乎家家都在大门口,有的挂只碗,有的在土墙上掏个洞放只碗,碗里放着食品,以敬祖先。进老张家院子的时候,我就看到,不仅是在大门口挂着有食物的碗,而且在院子正中的地方,也挂着一些黄裱纸的纸条,晚上还点着一只小灯。在正屋面门的地方,有一张桌子,桌上醒目地摆着他去世的母亲的遗像,遗像前面摆着香炉及一些供物。据说,这叫神柱,有的在这儿还摆着家谱。因为是春节期间,老张家的亲戚们照例要来拜年,一进门,都先到正屋去,恭恭敬敬地点上香,跪下磕完头才说别的。我们就住在这屋里,屋里的角落里、檩条上,可见垂挂着一些灰絮。老张讲,家里老人去世,三年不能扫尘,因而也只能这样,这使我们也不由地生出敬畏之心。到了夜晚,屋里不知何故,会不时地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动。这不能不使人感到,这屋的祖先与我们同在,村中的鬼神与我们同在。我想,这些风俗,在别的地方,尤其是城市,也经是很淡了,甚至是基本上看不到了,但在这儿千百年不变,仍强烈地存在着,正是这种浓烈的祖先崇拜与鬼神崇拜,维系了一个家族的存在,也可以说是维系了一个民族的存在。

不知是到了一个新的陌生的环境,还是一晚上心不静,我久久没有睡着。到了凌晨,约三点钟的时候,刚迷迷糊糊睡着,忽然,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放起了高亢的秦腔,不一会儿,传出了呼唤人的声音、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咚咚锵锵的锣鼓声。这时,好像整个村子都醒了,大人小孩的呼叫声、鞭炮声、狗吠声响成一片。既然外面这么热闹,我又怎么能睡得着呢,于是也爬起来,脸也没顾得洗,拿起相机,小心翼翼地穿过黑影幢幢的院子,来到了外面。

院外的巷道里,倒是很亮,也有不少人匆匆走过,跟着人流,我来到了村中的小广场上。这是西北农村常见的那种广场,周围是麦秸垛,有一个砖和黄土垒的舞台,舞台后面是几间没有窗户的房子,房上吊着大电灯,还燃着几堆取暖的柴火,不少人在那儿忙乎着。我走了进去,原来村里把这当作了一个临时的化妆室,不少人在这儿认真细致、一丝不苟地化妆着。有的是自己举着镜子在画,有的是相互在画,更多的是村中的老人给那些小孩子在“打脸”化妆。这些小孩,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也不过是四、五岁,不知他们这么早,是怎么从热被窝爬起来的。只见一圈圈人堆中,是一个个成为中心的骄子,在亲人们的簇拥下,他们一个个毫无倦意,脸上满溢着兴奋、激动,任由老人们精心地描画着。而给他们化妆的老人,可以看得出来,都是村中最有经验、手艺最好的。他们疼爱有加地捧着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一笔一画是那么的精心,那么的倾注了深情。我还注意到,为了化妆的角度,老人们不顾劳累,大多是半跪在冰冷的地下的。从他们专注的神情中,你感觉不到这是在化妆,而是在进行着某种神圣的事情,举行着一种庄重的仪式。从他们那虔敬的态度中,你感到,老人们在给这些孩子化妆的同时,也是在精心地传授着祖祖辈辈保留下来的民间艺术的技艺,更是在传递着从祖先那儿延续下来的对民族艺术的那一份炽热的情感。

在孩子们和其他社火队员化妆的时候,天也就渐渐亮了。舞台下的场子里更热闹了。敲锣打鼓的,操演秧歌的,四面八方涌来看社火的,使得这里汇成了一个忙碌的海洋。约九点钟,社火活动正式开始了。在村里临河的一条狭长的巷道里,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乎将这条小路塞满了。走在最前面的,是村里几个辈份大、威望高的老人,与身后那喧闹的气氛不同的是,他们一脸的严肃、庄重。有的手中端着食案,案中摆着菜肴、酒水,有的手中举着香烛,有的手中拿着黄裱纸。原来,他们是代表全村人到村中的小土地庙去敬神上香,只有敬过土地神之后,整个社火活动才能开始。社火,本来就是祭祀土地的节日,从这可以看出,在这个村里,社火的本来意义仍然保留得十分质朴、本色。只见这些老人,领着全村人,到村里的土地庙后,神情端肃地缓步走上台阶,跪倒在庙门口,献上食案,插上香烛,燃起香裱纸,再端起酒杯,恭敬地奠洒于地。我想,他们此时心中肯定在默默地祷告着什么,是祈求祖先的护佑,还是祈盼一年的丰收?我想,总之是表达着美好的愿望就是了。

敬神仪式完后,欢乐的闸门顿时打开,整个村子沸腾了起来。社火游庄开始。游庄老乡们俗称“出行”,也就是说,全体社火队员要在锣鼓的引领下,到全村的各条道路、各个角落都走一遍。这和有些地方的抬神出行相类似,表达的是对全村每家每户的祝福。走在游庄出行最前面的,是锣鼓和彩旗,村中的毛头小伙子,使劲地敲打着锣鼓家什,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尽情地表达着自己欢乐兴奋的心情。后面,是俩人打的“张洼村社火队祝全村人民新春快乐”的红布横幅。再后面,是十几杆用竹杆挑着的五色旗帜,这算是前导队。前导过后,是一个精壮英武的小伙手拿一只五色彩线响玲绣球,逗弄着一只活蹦乱跳、威武凶猛的大狮子,这就是耍狮子。“耍狮子”是六盘山传统社火必不可少的一个节目,并且一般为社火队的前导。在六盘山地区人民心目中,狮子是吉祥威猛的象征,传说在正月进村入庄,有驱逐邪病的作用,故人们都以狮子为吉祥物,对它十分喜爱。但张洼村的狮子却与众不同,其它地方的狮子,一般用彩绸、丝线做成,它虽妩媚好看,但少了些质朴,也缺了些威猛。张洼村的狮子,是用麻皮做成,据说,古代的舞狮,就是这种做法,它虽粗陋,但更原始,更富传统,因而更得民间喜爱。只见这只狮子,白色的狮皮,金色的综毛,由两个精壮的小伙披在身上表演,扑跌翻滚,身手矫健敏捷,表情逼真。前面戏弄狮子的小伙,精通武术,身手不凡,不时做出一个个精彩、英武的亮相,配合着狮子,一起做出各种高难度的表演动作,博得了大家热烈的喝彩。

静宁的耍狮子表演,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民俗项目,叫“禳娃娃”。只见狮子在经过有的人家门口时,这家的年轻父母,会将自家的小孩抱出来,一般也就是一、两岁,二、三岁,将小孩从“狮子”口中喂进去,穿过腹中,再从尾后接出来。在这过程中,四周是紧锣密鼓,狮子也摇头摆尾,有的小孩难免害怕,会哇哇大哭,但家人却都十分高兴,抱出孩子后,个个脸上都十分欢喜。原来,这也是由于这儿的人们出于对狮子的喜爱,认为这样可以使孩子禳福去灾,故都在这个时候把自家的孩子抱出祈求吉祥。

狮子的后面,就是这次社火活动的主角和主要项目了。只见清晨化妆的那些小孩子,扮成《封神演义》中的十六个神灵人物,身穿符合人物身份的古代服装,手拿各式兵器,威风凛凛、神采奕奕地站在大人们的肩上,排成一列,向我们走来。原来,这是这儿社火的传统项目,叫作“站故事”,亦称“硬站儿”。儿童装扮角色,站于大人肩上,亮相游行,多装扮神话情节。些孩子,从凌晨三点左右起来,到现在已七、八个小时了,要在平时,应该是又困又累坚持不住了,但现在他们一个个精神头十足,硬挺挺地站在大人的肩上,仿佛真像天上的神灵们一样,摆出各种威武生动的造型,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如同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使四周仰望着的人们不时发出啧啧称叹!

站故事后面,是一队社火组合。前面是两个傻少子。只见他俩穿着妖艳,脸上画着浓浓的白粉,头戴大朵的彩花,耳朵上挂着红辣椒,在社火队和观众中自由走动,不时做出各种挤眉弄眼、逗人发笑的神态动作,成为了活跃社火表演氛围的重要角色。和儍小子表演在一起的,还有跑驴、划旱船。这也是六盘山传统社火的重要项目。跑驴的“驴”一般用竹子扎成框架,外面用彩纸糊蒙,分前后两截系在表演者腰上,由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扮演,他们天性活泼好动,不时地做出毛驴奔跑、踢跳、倒卧等动作,滑稽逼真,引人发笑。划旱船,俗称“花船”。由此可知,这旱船应该是很漂亮的。一般用木杆和布扎成小船,用彩绸、花朵做成船舱,船舱中有一位盛妆的女子,手持或带动小船碎步行进,表示船行水中。前面有一银须飘洒、头戴笠帽的老艄公,手拿浆板,来回跑动,表示在划船。正在大家看得高兴时,忽然,船姐原地不动,船头高低起伏,原来,是船搁浅了,只见老艄公用力划动,几经周折,船才又继续行进,大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队社火组合之后,是秧歌队。看样子,大都是村里的学生组成,他们个个身穿彩绸衣服,女孩子头上还戴着花环,手拿花束,列队行进在村中,组成了一条花的欢腾的河流。
社火队的游庄出行,当经过每户人家时,这户人家不但要燃放鞭炮,还要在门口摆上桌子,放上一些吃食,这叫“接社火”,也是接福的意思。有的人家,还燃起黄裱纸。据说,这家里去年曾过“过事”,这也是以此祈福禳灾的意思。

当社火队走过全村,回到广场的时候,又掀起了一个高潮。在广场的蓝球架旁,随着震天动地的锣鼓声,狮子在舞狮小伙的逗引下,一步步地爬上了用木头搭的近十米高的高架。这可是有相当大的难度的。因为狮子是由两人扮演的,要配合得相当默契,而且,一边攀爬,一边还要做出各种高难度的表演动作。在人们屏住呼吸的等待中,狮子终于爬上了高高的架子顶端,耸立身躯,做了一个漂亮的造型,然后,又一步步地爬了下来。这时,又有许多人家,将娃娃抱来,让禳娃娃。而在广场的入口处,早有不少人手捧绸缎被面,列成一行,在迎接着“站故事”队伍的归来。当那些扮成神灵的孩子们一回来,他们立即围上前去,将被面搭在这些孩子们的脖子上,这叫披红,以此表示对这些孩子的祝福和祝贺。这时在舞台的前面,却见摆着一长溜桌子,上面放着一长排热气腾腾的火锅。原来,这也是张洼村举行社火活动的一个传统。在社火队归来时,家家户户,有条件的,都要备一个火锅,里面燉上各种好吃的东西,以迎接、犒劳社火队,这叫“叨暖锅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火锅,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从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儿人们过年的喜庆和对社火活动的热情。

中午大家暂短的休息之后,下午村里开始进行傩戏演出。这种傩戏演出的腔调,当地叫做“喊牛腔”,也叫“喊牛唠唠”。它是当地特有的一种民间小调,因其唱腔粗直,乐器简单,像庄稼人吆喝赶牛的调子,故称为喊牛腔。我想,它的曲调可能就是发源于当地农民劳动时的喊牛调。据王知三介绍,张洼的曲子戏社火班子,始建于清光绪五年(1879)年,创建人是村主张占魁,这个社火班子是从唱喊牛腔耍起的,后来逐渐发展到演曲子戏、秦腔等,演出剧目有《破宁国》、《回荆州》《辕门斩子》《伯牙抚琴》等60多出本。王知三还让我们看了他收藏的喊牛腔的剧本,都是手抄的,上有民国九年的字样,到现在也有近百年了,难为还保存得那么好、那么完整,应当是珍贵的戏曲史料。更值得注意的是,喊牛腔往往是和古老的傩戏一起演出的,并且已经作为了傩戏演出的一个组成部份。在演出开始时,首先是点燃鞭炮,燃起黄裱纸。在烟火中,两位戴着傩面具的灵官,手拿法器,上场绕行一周,做出各种驱鬼的动作后侍立两边,然后,是一位天官上场,他站在高高的桌子上,表演动作和念白与固原长城村的演出大致一样。然后,又表演了刘海撒钱。接着演出的,还有“天官赐福”、“秋莲捡柴”、“八郎捎书”等七折传统曲目。演出的“跳天官”、“刘海撒钱”。虽然,演出中的跳天官和固原长城村的差不多,但这儿的灵官是带有傩面具的。这两尊傩面具,演出前,曾让我仔细观看并拍照过。村人说,过去村中的面具,大都没有了,唯有这两尊,还一直完整地保存着,它的历史,大约是清代的,因而是村中十分珍惜的宝贝。在这场演出中,能戴着这两尊面具演出,应该是很郑重的。我想,这种演出,很显然,表现出了更浓厚的傩戏演出的味道,带有浓厚的上古傩祭、傩戏、傩舞的痕迹。

中国远古有三种不同性质的祭祀,一是腊祭,以酬谢神农;二是雩祭,以祈求雨水;三是傩祭,用于驱赶疫鬼。而傩祭是这三大祭祀中影响最大、最为隆重的。傩祭也是周代的三大祭之一。据史料记载,傩祭时,还要举行规模较大的傩舞驱疫活动。〈周礼.夏官司马〉中说:“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傩),以索室驱疫。”《辞海》解释是,“方相氏”,是朝廷夏官之属官,专事傩祭的官职,他在傩祭时,身披熊皮,头戴镀金的四只眼睛的面具,身穿黑衣红裤,一手拿戈,一手持盾,带领百人作傩舞,并搜索室内而驱除疫鬼。六盘山地区是中国傩仪发祥地之一。傩仪、傩祭、傩舞自上古以来,就在这一地区流行。《汉书.礼仪志》载:“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驱疫”。唐《敦煌遗书》也说:“除夜驱傩之法,出自轩辕”(《驱傩儿郎伟》)。在六盘山地区的这些社火、演出活动中,我们就可以生动地看到它所表现的古代傩祭傩舞的原始面貌,并且较为完整地保存了它索室驱疫的功能,这是十分珍贵的活的历史文化化石。

下午演出后,晚上又接着在农户家中演出,谓之“地摊子戏”。这可能是村中农户自愿请来演出的,并且以能请到戏班子到自家演出而为荣。这也是傩戏演出的一种形式。我们循着锣鼓声赶去观看,只见在一个整齐的小院子门前,挂着一排手工自制的纸灯笼,它有圆型的,有八角的,纯用细竹扎成,外面糊着白纸,纸上还贴有各色的剪纸,内里燃着蜡烛。据说,这也是傩戏演出的显著标志之一。院子上方,悬着两只大瓦数的灯泡,正面放着一张桌子,桌上燃着蜡烛,放着果品,这家的户主,一位喜眉喜眼的老汉,身披棉大衣,惬意地吸着水烟,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院子中间的空地,显然就是舞台了,四周是锣鼓家伙。戏开演前,照例是户主先燃烧黄裱纸。接着,在铿锵的锣鼓声中,演出了“跳天官”、“刘海撒钱”、“天官赐福”等曲目。这既表示了对这户人家的良好祝愿,也为整个演出营造了和谐喜庆的氛围。我国历史上在周代时,傩祭不但被定为国家礼仪制度,并且分为三种不同的层次:有天子亲自主持的,有诸侯举办的,还有民间庶人举行的“乡傩”。这种地摊子的傩戏,也很有可能是古代乡傩的遗风。这使我们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地方传统文化的深厚。

在张洼村观看社火,高潮应该是神秘的“送五穷”。“送五穷”是春节期间一个传统的民俗活动。全国不少地方都有,但没有一处地方比张洼村具有那么浓厚神秘、古老的古文化色彩了。“五穷”的说法古来就有,何谓“五穷”,唐代大文学家韩愈《送穷文》中谓智穷、学穷、文穷、命穷和交穷为人生困厄的五个穷鬼。我国民间称天灾、人祸、瘟疫、苦难、贫穷为“五穷”,并称正月初五为“五穷”。故在这一天要“破五”,即举行破五活动,送走五穷。俗称也有“送穷土”、“送穷灰”“送五鬼”等。这一天,要富日子当穷日子过,一年内才不会受穷,这天还要清除垃圾出门,这样一年内灾疫便不会侵害。而张洼村的“送五穷”,内容要深刻得多,是一种典型的古代傩仪中的驱疫打鬼活动。

那天晚上,因要举行神秘的“送五穷”活动,整个村中一改节日期间的喧闹和喜庆,人人都守在家中。在我们看来,不但是村中的灯光暗了许多,而且整个村子都游荡着一丝静寂、阴森的气氛。按照村中人们的指点,我们早早守候在村中的土地庙前,在经过一阵难耐的等待后,远远就见一伙人打着火把过来了。他们到了小庙后,在老人的带领下,先跪下叩了头,上了香,烧了黄裱纸。然后,四个人郑重地戴上傩面具和髯口,便成了赵、王、温、马四位灵官。按照传统,一尊傩面具就是一尊神,戴上面具后,他们便不是凡人了,而是神灵的化身,就意味着神灵附体,因而,再也不能随便谈笑,甚至是说话了。果然,这四位灵官,立马就与众不同,他们分成两队,在村中老人的引领下,在火把的照耀下,不但一个个神情庄重、卓尔不凡,而且矫捷异常,健步如飞,如春燕掠水般,在村中的小路上疾走起来。说是走,旁边的人得跑。为了抢拍这一珍贵的民俗资料,我们也不顾一切,跟着就跑。说来也怪,在漆黑的夜里,在农村崎岖不平的小径上、田野里,我们竟也如同神助,跑出了平时根本不可能有的速度,而且跑了很久还不觉得累。这时,在空旷的田野中,在基本不见光亮的夜空下,只有这一伙人在呼喊着疾奔着,其呐喊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庄上空浮荡着,使人不能不生出一种森森然的恐怖之感。我们就这样一口气跑到了村边,原来,“送五穷”要从村中最远的一家开始,直到把全村每户人家跑遍。到了这家院落后,院中的主人早就做好了准备,打开大门,燃起黄裱纸,灵官在火把的引导下,大声吆喝着,手持法器,将院子四角巡行搜索一遍。这时,大家高喊着“瘟神断出门喽”!出门时,火把高举,灵官摆出一个威武的造型,主人或用畚箃,或用其它容器,将熟面混合着易燃的一些粉未,撒向火把,在瞬间爆起的火光中,映照着灵官呈现出十分灵异、神奇的效果。我们在此时,不顾火星点点落下,抢上前去,在头发发出滋拉声响和焦糊味的同时,按下快门,拍到了自己满意的相片。

就这样,两路灵官们在紧锣密鼓的伴奏下,飞快地从一家到另一家,一直把全村的每一家都跑遍。然后,将火把等不用的社火家什拿到河边烧掉,从高崖上扔进河中,这叫做“烧社火”,也就等于将全村一切不干净的东西和游荡的鬼魃都驱逐了出去。然后,他们回到土地庙中,再上香,燃起黄裱纸,摘下面具、髯口,“送五穷”活动正式结束。现在看起来,这和古籍记载的傩仪驱疫活动几乎完全一致。《太平御览》卷531就有相似的记载:“方相氏….而时傩以索室,而驱疫鬼,以桃弧苇矢土,鼓且射之,以赤丸五谷播洒之,以驱疾殃”。经过了几千年的岁月,这种古老的驱疫祈福的仪式还在六盘山地区基本保留着,这不能不是一个奇迹。

三、2008年,陕西陇县、三寺村

陇县古称陇州,因地处陇山东坂而得名。陇县古今交通位置重要,是关中与大西北的咽喉地带,丝绸之路的要隘,至今也是陕甘宁三省区的交通要道。悠久的历史,孕育了灿烂的文化,这儿的人民,创造了极具地域特色的文化活动形式和丰富多彩的民间艺术。陇县社火,更是闻名遐迩、冠绝九州的一朵艺术奇葩。

陇县社火是在继承周秦汉唐时期的白戏、散乐和古代锣鼓、舞蹈的基础上,不断创新而形成的民间集体游艺活动,盛于宋、明、清时代。据陇州旧志载,早在秦汉时陇州民间就有“百戏”游演活动。汉昭帝时,陇州有“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诡状异形,以秽缦为欢乐,内外共观,兽不相避”的记载。明清时期,陇州庙会唱戏,全县各家社火昼夜不绝,随场变演,已形成赛社火的风习。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改革开放后,陇州社火表演已达空前,全县有“社火会”300余家。陇县人耍社火、看社火,是最重要的“年饭”,那自编自演的陶醉,那如痴如醉的享受,是外人很难想象的。近年来,陇县每年正月十五都举办“陇州社火游演大赛”,十村八乡的社火纷纷涌向县城,竞相献艺,争强斗智。其历史的悠久,形式的多样、独特,传统特色的鲜明,规模的宏大,说它是全国社火之最,可能一点也不过份。

2008年2月20日至21日,正是农历的正月十四、正月十五,我和朋友们一道,专程到陇县,观看了这儿盛大的社火展演。

其实,陇县社火的盛况,我曾一睹它的真容。前年我在固原看完社火,驱车前往宝鸡,路过陇县的时候,已是中午了。这时,就见从城内各路口,出来了一队队的社火队伍。我们赶紧停车观看,原来是县里的社火游演刚散,各乡村的社火队正出城返乡,尽管如此,那场面还是十分壮观,我们也追着拍了不少相片。也就是在那天,我就有这样一个愿望,一定要专程到陇县来,好好看看这儿的社火。
三年后的今天,我们提前于正月十三赶到了陇县,当地的作家、文史专家张宝林先生早早地就在县委门口迎接了我们。宝林虽是新经朋友介绍认识,但我们一见如故。他非常热情,对家乡的社火也很有研究。

第二天一大早,宝林就来到我们住的宾馆,叫醒了还在酣睡的我们,说他已踩好了点,陇县富有特色的高台社火,当地也叫芯子社火正在化妆,可以去采风拍照。芯子社火,是六盘山地区最富特色的社火形式之一。它是将木杆或钢筋矗起六七米的高杆,上面由七八岁、十来岁的小孩子装扮成各种戏剧人物,在杆上摆出各种造型的一种高难度的社火艺术形式。它既有美学的艺术要求,又有工艺的奇绝巧妙。不仅讲究力学中的重心掌握,给人以惊险、玄妙、优美、神奇之感,而且通过高度概括的手法,表现一个故事、一段剧目,或一个典故。这种社火,据说过去为了重心的稳定,杆子的下面,是由磨盘作为底座,由几个壮小伙子抬着走村串乡的。还据说装社火身子的这些孩子都是给神灵许过愿的,装过社火身子后能一生平安,不得百病。他们被选中后,固定在高达六七米的杆子上,一天不但不能吃、不能喝,还不能拉不能尿,真不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现在宝林要带我们去近距离地考察这种社火,大家马上精神起来,匆匆擦了把脸,饭也顾不上吃,就驱车上路了。

不长时间,我们来到城关镇的一个大院子里。这时院了四周还灰蒙蒙的,而院里的一排房间里却射出耀眼的光亮。我们忙进到屋里,只见里面灯火通明,热闹异常,屋里有许多人在忙碌着,有的在打脸化妆,有的在整理道具,有化好妆的小孩在走动玩耍,还有不少家长围在自家的小孩身边,或喂他们吃喝,或欣赏赞叹着孩子化妆的造型。这时,天虽还没大亮,但人人都精神头十足,一幅喜气洋洋的过年的欢乐忙碌的气氛。我抓住一个刚化好妆,正兴奋地四处跑动的小男孩,问他几岁了,他答说九岁了,又问他参加过几次了,回说二次了。这时,旁边又围上一群孩子,我又问其中的一个女孩子几岁了,回说七岁了。这不由使我吃了一惊,连忙又问,装过社火身子吗?她天真地一扭头说没有。我又问愿意参加吗?她笑着点头说愿意。我又问,这么辛苦为什么愿意呢?她却调皮地笑着说不知道,一颠一颠地跑开了。这时,一位个头不高,戴着眼镜,穿着朴实,年纪约有七十岁的老者接过话头:“参加表演的小孩子都是从各家选出来的,一般都要长相清秀、模样端正的,村里的风俗,说是家里的小孩子被选中参加,能给全家带来好运,所以孩子们也都高兴参加,觉得很荣耀。”我一看,可不是吗,这儿化妆的孩子,个个兴高采烈的,不是乖乖地听任大人把大块的油彩往脸上涂抹着,就是兴奋地在屋中跑来跑去地玩耍。我又问这位热心的老者,您是这儿的负责人吗?他笑笑说不是,我又问您是社火头吗?他又摇摇头说不是,我好奇地问,那您是这儿的什么呢?他自负地回答,算是导演吧。我听了一愣,但旋即明白了他所说的导演的含义,恭敬地问他,这个村子的社火都是您指导的吗?他回答是的。指了指正在化妆的一个孩子说,这是个武财神,又指了指一个正在跑的孩子说,这是个文财神。一个是关云长,一个是刘海,刘海撒金钱嘛。我请他介绍村里今年都排了些什么节目,他说有“二进宫”、“三进士”、“状元媒”…又指指一群头戴小鼠帽的孩子说,今年是鼠年,我们还特地排了一个“老鼠嫁妹”。我又问,那您搞这社火多长时间了?他说有二十年了,从文革结束后年年弄。我还要再问时,老人被早已在旁着急地等待的人叫走忙乎去了。

这时,孩子们都已经化好妆了,正纷纷由大人扶持着往门外走,我随同他们来到院子里。只见天已大亮了,院中一溜齐地停着七八辆手扶拖拉机,每辆上面都固定着二三根六、七米高的钢筋杆子,杆子上焊着若干小横杆,装饰着各种花卉云朵之类好看的饰物。原来,要将化好妆的孩子固定地绑在这些铁杆子上,并摆出各种造型动作,以进行社火表演。为了便于操作,又在拖拉机上面、杆子之间临时架设了不少脚手架。远远望去,发动了的拖拉机轰鸣着,吐出缕缕轻烟,上面是壮观的脚手架,脚手架的各个空隙间花团锦簇地,是正在准备固定的孩子们。还有同时展开着的,各种身姿、各种神态,一丝不苟,热火朝天地在捆绑孩子的人们。这热闹奇特的工作场面,构成了一幅神奇生动的组照,如同流动的蒙太奇画面,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

约大半个小时,经过紧张、忙碌、认真、细致的工作后,孩子们大多已捆绑、固定在杆上了。为了保持重心,便于长时间的坚持,他们大都坐在小横杆上,套上宽大的戏装后,再加上各种饰物,有的好似站着,有的甚至给人以单腿站立的视觉。这时脚手架纷纷撤了,各种美丽的造型效果都出来了,拖拉机上的孩子,随杆子颤动着,看似十分惊险,但一个个坦然自若,处险不惊,使人不能佩服。他们上架后,要在上面晃悠大半天,若没有一点献身精神和顽强精神,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这时,大概出发的时间到了。拖拉机轰鸣着,载着杆上颤颤微微的孩子们缓缓向院外驶去,孩子们也随着高杆的颤动,甩袖扬臂,做出优美的造型动作,恍若天人般在空中摇摆飘动着,引来一阵阵喝采。我也尾随着来到了院外的大街。这时,整个县城锣鼓喧天,彩旗飘扬,好像全县的人都来到了街上,我们被宝林带到了县城中心的一个小广场上。说是广场,其实是街道中心,这儿临时停了一辆流动舞台专用车,车箱板四面撑开,算是主席台了,台上的县领导热情地将我让到台上,说是这儿是全县社火活动的中心点,一会儿社火表演开始后,所有的社火队都要到这儿表演。我登上台举目一望,只见四面八方的街道上涌满了人,还有不少人正源源不断地向街中心走来,各街道都有交通警察在维持秩序,所有与社火无关的机动车已经禁止通行。看来,这几天的社火活动是全县的头等大事,一切中心工作都围绕着社火来进行,可以说是全民的狂欢节了。这在全国的县级城市里,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九点钟时,主持人高声宣布社火活动开始。顿时,炮仗齐鸣,纸屑纷飞,震天动地的锣鼓响了起来,排成长龙的社火队伍,从西向东走来。他们先在主席台前表演,然后,再走向县里的各街道,据说要在全县所有的街道都要走一遍,让全县的人们都能看到他们表演。主席台下,还专设了一溜评委席,坐着一排权威的专家,对各队的社火进行评比,以确定最后的名次。全县各村镇、各单位出于高度的荣誉感,对民族传统艺术的热爱感,都极端认真,相互攀比,力争比别家的社火更好,因而也就不惜人力、工本,挖空心思,争奇斗胜,使得社火十分好看。

在陇县的社火展演中,中国社火的传统形式,特别是西北各种社火样式,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尉为大观,正像宝林所说的,别处有的,这儿尽有,别处没有的,这儿独有。除了我们上午看到的芯子社火外,还有马社火、步社火,车社火、纸社火,高跷社火、以及舞狮、旱船、大头娃娃,秧歌、锣鼓等等。而且社火的参演者,有男有女,有剽悍的青壮年,也有长须飘飘的老年人,他们都是那么的投入,那么的尽兴。可以看得出来,社火这一传统民间艺术,已经深深地融入到了他们的心中,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将积蓄了一年的热情、一年的期待,一年的寄托,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释放了出来,构成了一幅生动和谐的全民欢乐图。

过去,陇县每年的社火大会是一天,但由于参加的社火队很多,观众也很多,今年,为了满足大家的要求,并且为了安全,县里改为十四、十五两天。第二天一早,我们又专门去看了也是陇县特色的背社火的全部准备过程。背社火,当地语言叫挈社火,我们昨天在县城已经见了它的表演。只见下面一个大人,身穿彩色戏装,或装为相公,或装为武将,身上背着小孩子,有的背着一个,有的背着两个,听说最多还有背着三、四个的。小孩子也相应地化着妆,穿着戏服,与背他们的大人组成一对角色,一组故事。表演时,大人在下面行走,小孩子随着大人走步的律动,彩袖飘摆,做出各种动作,人们既佩服下面大人的力气和耐力,又欣赏上面小孩的伶俐俊俏、扮相作相,常能博得热烈的喝彩。据说,背社火装扮时,绑缚木架的过程是不让外人看的,特别是不让外村看的。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这一艺术的奥秘,看看他们表演背后的东西,所以一早,我们就来到了全县背社火有名的苟家村。谁知,到了村后,却见他们已经化好妆了,正纷纷准备上车呢。赶紧上去询问,方才知道,背社火由于体力消耗大,故都是在村中化好妆,到了表演地附近,方才上架,将小孩固定在大人的肩上呢。因为今天他们还要到县里表演,所以,要坐车到县城边上的物资局院里做最后的准备。我们一听,方才放下心来,跟着他们的汽车和拖拉机,也来到了物资局的大院里。这时,太阳刚好升起,照在面阳的院墙,使人感觉暖洋洋的。他们就在墙下进行。也许现在不需要保密,也许我们是外地的客人,他们没有任何约束地让我们观看拍照。这时,我看到有人拿来了一些木头支架,倚在墙边。这些架子长约一米,宽度略比肩宽,绘着红色油漆,有的油漆斑驳,看样子很有些年头了,经询问,果然有些是上百年的东西。这些架子有的是两齿,有的是四齿。只见他们先将架子用粗麻绳绑在一个个青壮年汉子身上,然后再由两三人扶持着,让小孩子站在木架上,细心地用麻绳、布带将小孩固定好。最后,将宽大的戏装给他们穿上,这样,一组背社火就完成了。表演时,两旁还有两人跟随着,每人手中拿着一个支架,待休息时,就将支架放在背小孩的大人的肋下,便于他得到暂短的休息。尽管这是很累的体力活,但我看到,这些汉子们,表情都很轻松。有的抽着烟,在做力量的积蓄,有的和小孩调笑着,以缓解小孩的紧张。有人指着一位年约四十岁、精瘦的汉子对我说,别看他瘦,他可是老把式了。我问他,背过几次了?他说十多次了。我又问,还能背得动吗?他笑笑说,没问题。果然,他背了两个小孩,在这伙人中,算是背得多的。一切准备好后,负责人一声令下,他们背起小孩,步履轻快地上路了。这支队伍虽然不长,有二十多人,但却十分壮观。他们排成一长溜,每人两旁各有一人跟随着,拉开距离,大步流星、泰然自若地走着。好像也成为了一种习惯,街道上所有的社火队,见了他们,都自觉地让开道路,让他们先行。只见在县城的大街上,在塞满了人的社火队伍中,他们宛如游龙,畅行无阻地穿行着,如同帝王般受人尊敬,如同骄子般受人宠爱,确是整个社火巡演中一道亮丽的景观。

在陇县的社火表演队伍中,我们还看到了一种独特的社火形式,叫跷跷板社火。也是几个壮小伙子,手抬木墩,木墩上固定着一副如同幼儿园小孩子玩得跷跷板。两人身穿戏剧服装坐在两头,随着抬架子人的行走和铁架的颤动,一起一伏,玩起跷跷板来。有的扬手晃腿,有的捋须摇扇,煞是悠闲自在,在整个热闹的游行队伍中,显得十分新奇有趣。

在县城看了社火巡演,可以说是大概地了解了陇县社火的全貌。但我们兴犹未尽,很想再下去,到乡村近距离地接触一下社火的真实面貌。宝林自然为家乡的社火得到外地客人的喜爱而自豪了,中午吃过饭后,没顾上休息,便带着我们又出发了。

他带我们去的是黄花峪乡,一听就是个很有诗意的地方,距离县城并不是很远,是个山区乡。他说,这儿的社火很有名、很传统,年年在全县的社火比赛中都能得前几名。这时,虽然才是正月,陇县的冬小麦已经将大地铺绿了,我们行走在乡村的道路上,感受到了浓厚的春意和年意,一路可见到处是喜气洋洋的人群,噼叭炸响的炮仗,还有家家户户门上大红的对联和自制的灯笼。快到黄花峪乡时,忽然,我们听到了一阵响亮的锣鼓和鞭炮声,紧接着看到一队骑着马的社火队员正在路边的一个村子里串乡,对这不期而至的巧遇,我们自然是喜出望外了,遂将车驶向通往村中的小路,待接近时,连忙下车,追了上去。这是一个二十来人的马社火队,前面有打旗的,有敲锣鼓家什的,有抬着功德箱的,主角是十来个骑马的社火队员,他们身穿鲜艳的戏装,脸上画着浓浓的脸谱。为首的,一个画黑脸的可能是黑虎灵官。据说当地有请黑虎灵官到家中、院中游转禳踏的习惯。这其实也是傩舞驱邪逐灾、祈求平安的变形,马社火队伍常由他作为前导。一人画着枣红脸,一看就是关公关老爷,他既是忠勇的化身,又是财神,故被人们视为喜庆。后面有男有女,看样子扮的是三国人物。他们骑在骡马上,威风凛凛,高大端庄,虽然从清晨到现在,已经大半天骑在马上了,但仍然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依村依户地在串。到每家门口时,这户人家的主人将早就准备的鞭炮高高举起燃放,在淡淡的硝烟中,锣鼓铿锵地敲打着先进,小伙子们抬着功德箱紧随其后,灵官手持钢鞭,关公端着大刀,骑马进院绕行一圈,这就意味着元宝、财神进门,妖祟病魔被逐。因而,主人都很高兴,有的给骑在马上的社火队员端来吃食,有的给关老爷的大刀上搭红,挂上绸锻被面,有的还给社火队以少量的谢金。为了给全村送来喜庆的吉祥,社火队也不辞劳苦,每一家都要进,即使这家再穷,即使这家院子再小,也要打马兜行一圈,直到把全村每一户都转遍,才在鞭炮的送行中,敲着锣鼓,转移到下一个村子去。宝林介绍说,过去,马社火是乡村的主要社火形式之一,大的社火队有百人之多,近年来,由于农村机械化程度的提高,骡马少多了,所以大多改以汽车、拖拉机承载的车社火了,像这样地道、传统的马社火,还真是不多见了。
看完马社火,我们上车,继续向黄花峪走去。黄花峪在一座山峁上,我们的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开上去,看见山坡平坦处,有一座大院落,这儿正像集市般热闹。院子里外,到处是人,四周各个山径上的村民还正纷纷向这里走来,道路两侧,摆满了各种小吃摊,都是具有地方特色的食品,看得十分诱人。我们下车,进入院子,里面是一片不小的场子,还有一座砖土建筑的舞台。原来,乡里今天请来了县里的秦腔剧团,准备在这里演出,这也是传统的社火期间大戏酬神的一种习惯。唱大戏在当地可是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故乡亲们都来赶红火,他们扶老携幼,呼朋唤友,有的在场中选择好的位置,有的带孩子在场边吃着零食。这时,戏还没开演,正在我们边拍照边等候的时候,突然一阵锣鼓声传来,门口的人们纷纷让开,只见一队马社火走了进来。前面照例是灵官和关公开路,他们在锣鼓的引导下,在众人敬畏地仰望中,如天神一般,手持各种兵器、法器,沿着场地巡行了一圈,然后又出去了。我连忙跟随他们出去,见他们出了这个大门后,又进了旁边一座土门内门上挂着一条大红横幅,写着醒目的“风调雨顺,物阜民康”的大字。马队进去了以后,好像到了他们今天社火活动的终点,顿时由神变成了人,刚才的精神头立时松懈了下来,纷纷离鞍下马。男人们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烟,大口地吸了起来,女人累得几乎下不了马,在两边人们的搀扶下,才下了马鞍,疲惫地进入院内的一座小土坏房内,开始卸装。这时,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原来,这也是一座小庙,问了身边的村民,说是马王庙,并说马社火都从这儿出发,再回到这儿。这倒很有意思,但不清楚的是,这座庙宇内的正面,是一排砖瓦结构的三间殿堂,经请教,知道里面供奉着无量祖师、岳飞等神像。它的对面,却是用木头、塑料布临时搭起的一个大棚子,棚了中央,端正地摆着一幅一米见方的一面木牌,上面绘着一些神秘的图案和神像,边上摆着三把太师椅,上面也各立着一座木雕的神像。在这些神像的前面,供奉着香火,不时有村民在此磕头上供。经请教,才知道这可能是一座五圣庙,正面牌子上,供得是土地、山神、马王、虫王和牛王,边上椅子上供得是龙王。村民们供奉这些神像,以祈求一年人畜两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康。但不清楚为什么,这些神像供奉在临时的棚子里呢,想来可能是请出来巡游时临时供奉在这儿的吧。这时,又一队马社火走了进来,一看,正是我们在来时路上遇见的那队人马,看样了,乡里的马社火应该都是这样,将这里作为起点和终点的。这时,听见那边院落里的戏开演了,我又过到这边,见院中已经是满满的人了,舞台上演员演得动情,台下观众看得痴情,还有不少省城、全国来的摄影家、记者在这里拍摄,使这儿真正成为了了解陇县民间过年风俗的一个窗口。

从黄花峪出来,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带着兴奋满足的心情,我们乘车返回县城。但当车下了山峁,进入平原地带时,忽然看见在一条小河的旁边,徒步走着一队社火队。步社火!车内眼尖的人早喊了起来。对于这一可以说是最古老、原始、传统的社火形式,本来就是我们这次的考察重点,如今竟在这乡野里看到,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惊喜,我们马上下车,抄起相机,追了上去。这队步社火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人,画着脸谱,穿着戏装,手中拿着道具把子。他们也许经过一天的奔走,正在回家的路上。也许因在城里的巡演中,没有坐在汽车、拖拉机上的车社火的神气,没有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马社火的威风而有些落莫,正偃旗息鼓,孤独地行走在杨柳依依的小河边,绿苗茵茵的田野上。西斜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落日的余晖,将他们的身体镀得一片金黄。这时,乡村大地几乎已经没有人了,人们都纷纷回家张罗着晚饭,只有丝丝缕缕的炊烟在空寂的大地上袅袅地上升着,见我们追上来了,他们顿时精神起来,举起手中的把子,拉开架势,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看着他们在河边树影中的穿行,一时间,我们竟也恍惚了起来,分不清这是在那里,这是在什么年代,仿佛时空倒流,今古交错,回到了他们所扮演的角色的年代。

在陇县看完社火后,我们就想去完成早有的一个心愿,去看看闻名已久、向往已久的血社火。

血社火的所在地是和陇县紧邻的陈仓区赤沙镇三寺村,这是个陇山深处的村庄,那边又和甘肃相接。关于这儿的血社火,据说它神秘夸张,血腥恐怖,藏在深山,难得一见。关于它的来历,传说很多,一般的说法是:清朝末年,河南有个铁匠,来到了这个村子,身无分文,又饿又病,躺倒在村头。村中的大户吴穷汉收留了他,并治好了他的病。为了报答这个村子的救命之恩,铁匠临走时,燃起打铁炉,专门打造了一套器具,在正月十五时,教村民演练了一场特殊的社火。以后,这个铁匠走了,杳无音讯。从此,这套社火就在村里流传下来了,因它表演得血淋淋的,被称为血社火。而妆扮这套社火的技艺,就在吴家相传,且传男不传女,一直传了十代,传到了现在的传人吴福来的手上。这倒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传说故事。由于这些传说,我对血社火更是充满了好奇、向往,早就想一睹其真容,但一直没有机会。

这次到陇县,我的目的之一就是打算看看血社火。但是一联系,它果然是神秘难见。我们未去之前,与三寺村的村长联系了许多次,对方一直不答应。先是说,血社火有讲究,过去是十年演一次,后来改为三年演一次,现在最少要隔一年演一次,而且须是丰收之年,因为去年演过了,所以今年不搞了。后来又说今年雪大,出外打工的青年们许多没有回来,人手不全,演不了。我们一再要求,对方一再推辞,对方越是推辞,越是激发我们想看的愿望。最后,在我们的一再要求和多方努力下,村长大概最终被我们的诚意打动了,同意我们去人洽谈。

事情有了眉目,大家自然喜出望外,立即派出原是本地人的李剑锋去三寺村接洽。

小李下午和两个司机师傅开车出去,八十公里的路程,直到晚上快十点时才回来。他告诉我们说,经好说歹说,村长总算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明天专门给我们表演一场。不过他又说,山里的路太难走了,不但曲折,还尽是上下坡,路面很窄,最怕会车了。由于山里的雪刚融化,路面虽已干了,但路基旁边却都是湿的,手指头几乎都能插下去。最后他又加了一句,车行在山里,就像是坐在儿童游艺园里钻山老鼠过山车一样惊险。尽管他说得这么危险,但大家一听说明天可以看到向往已久的血社火,都十分高兴、兴奋,做好了明天出发的准备,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车行在大山深处,果然如小李说的,像疯狂老鼠过山车般在重重山峦中穿行。尽管山里的景色很美,但大家都无暇顾及,紧紧抓着前面的把手,身子随汽车颠簸着,一路上虽然惊险,但也有一番别样的刺激。所以并不是觉得很累。

终于,汽车开到了赤沙镇。说是镇子,也不过是这儿的地势平坦一些,马路两边有些砖房子而已。赤沙镇的旁边有条砂石路,直通远处的深山,路边有块牌子,上书着“三寺村”。当我们看到,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小黑点的赤沙镇,和根本看不到标示的三寺村就展现在面前时,十分激动,立即开车拐向了通向三寺村的山路。走了约二十公里,过了几道山梁,小李说,拐过这个弯就到三寺村了。这时突然有位大汉,站在路中,伸手拦住了车。小李见状,赶紧下了车,掏出一叠纸条递上去。对方马上让开路,笑咪咪地做出了请的手势。小李上来后见大家不解的神情,也笑着说,是收票的。原来,昨晚,小李联系时,村长怕我们带多余的人来,又怕当地的记者和其他人听说了也来看,专门用纸做了十来张票,盖上村里的大印发给我们,今天专门派一个村民在这里守着,没有票,一概不得放入。昨天,小李曾说过这事,但大家都没当真,现在看到果有其事,村民们这样认真,大家对血社火的神秘感更增加了十分。

过了这道关卡,下了山梁,三寺村果然就到了,这是一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庄,四面都是山,可见厚厚的积雪,中间有道河沟,流着山里下来的清水。四面山脚下盖着一些房屋,山坡上种着果木和庄稼。村里看来很热闹,正在做各种闹社火的准备,小伙子们已经抬出了锣鼓家伙,咚咚锵锵地敲打了起来。村里的人见我们的汽车到了,都纷纷走出家门,站在路边看热闹。小孩子们头上带着传统手工缝制的虎头帽、兔头帽,也张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些外来客。

在村子中心,是村里的办公室、卫生室和治安联防的警务室。小李领我们到了这儿,见了村长、村支书。村长敦厚结实,三十多岁,身穿茄克衫,特地打了领带,腰上沉甸甸地挂着一大串钥匙,显出他身份的不同寻常。支书年龄较大,为人谦和,一个劲地给我们让烟。这时,社火队员们正在警务室里化妆。寒暄了几句后,我按捺不住好奇,经过允许,走进了警务室。只见屋子里挤满了人,有正化妆的,也有正穿衣服的,见我进来后,都友善地笑着,对我们的拍照,倒也不拒绝。这些小伙子们大都二十来岁,只见化妆师在他们的眼上,嘴上涂抹了一会儿,他们就变成了歪嘴斜眼的恶徒了。我见到有位年约七十的老者,蓄着密密的胡须,戴着厚厚的眼镜,正给一位小伙子化妆。他先在小伙子的口部斜着画了个嘴型,又在嘴型中用白颜料零乱地画了几颗尖牙,顿时,这个清秀的小伙子的面目就狰狞了起来。见我对着他拍照,小伙子知道自己此时的形象不好,腼腆地对我笑了笑,又仰面继续接受着化妆。正在我们看得入神时,支村进来了,很客气地说,还没装好呢,一会儿装好了再看。我们明白,要进行最核心的装扮阶段了,这是在委婉地要我们回避的意思,遂知趣地退出了屋子。事后听说,血社火的化妆是严格保密的,不要说是最核心的内容不让看,就是我们前面看到的化妆过程,一般也是不让人看的,更不要说是拍摄了。这次能让我们进到屋里去并进行拍摄,这是很难得的照顾和例外。

屋外,阳光明媚,我们一边惬意地享受着这和暖的阳光,一边耐心地等待着。这时只见屋里其他不相干的人也都退了出来。警务室的大门紧闭着,由一个人认真地把守着,只要有人接近这个门口,他啊啊啊地喊叫着,紧紧拉着门把守,绝不让他踏进半步。原来,他是个聋哑人。看到这情景,我不由会意地笑了,村长真是用人有术,用这个人把门,他既听不见,又说不出,任何人的说情,对他都是不管用的。这时,那位给小伙子化妆的老者也出来了,我赶紧拉住他问,请问您是总化妆师吗?他笑笑说,不是,我姓贾。我忙问,那您知道这个血社火的来历吗?我这一问,老汉顿时打开了话匣子,说:宋朝时候,奸臣当道,好汉武松为报兄仇,将恶霸西门庆和他的十二个恶徒一一手刃,为民除了大害…。见他没有完全领会我的意思,我又问,那你们村的血社火是怎么个来历呢?他说,民国十八年,天下大旱,有个河南的铁匠,病倒在我们三寺村,村里的人们救活了他,他传下了这个社火。我问,不是传说是清朝末年传下来的吗?老汉摇摇头说,那说法不对。见他这样说,我不好再问了。后来我查史书和地方志,见都记载着民国十八年,河南、陕西大旱,饿死了不少人,想来,老汉说得是有一定道理的。不料,老汉又说,社火是早就耍的,但铁匠的那套家伙,是民国十八年才有的,最早是传给我爷爷的。这倒是个新鲜的说法。我疑惑地问,不是说最早是传给吴穷汉的吗?老汉摇摇手说,吴家就在下面那个房里。因为我父亲不好这个,所以我爷爷才传给了吴家。我问,那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他摇摇手说,不知道,他去世时才五十多岁,那时我还小,只有几岁,没有家谱,所以没有记住名字。掐指算来,老汉今年七十左右,民国十八年,正是他爷爷生活的那个年代。老汉的说法,似乎也有他的道理。看来,围绕着血社火,确实存在着许多谜团,这倒更增强了它的神秘性,引起了我们更大的兴趣。

见老汉谈兴很浓,现在正好也有时间,我又问,那您刚才怎么也在化妆呢。他说,我是过来帮忙的。其实,一般的化妆村里许多人都会,血社火的秘密大家也都知道,但一致都不对外说,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外露。不过那套东西一直是由吴家保存着,而且也只有吴家的人会装。不会装的人装了头疼。现在,为了更好的保守秘密,已经将它们收归村里保管了。

和贾老汉正聊得开心,那边锣鼓忽然加大声音敲了起来,不少人喊着开始了。我连忙到警务室门口,只见门口的彩旗队、锣鼓队已排列好了,那位忠于职守的门卫拉开了门,里面的社火队员依次走了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红脸黑须、手拿马鞭的角色,有人告诉我说他叫探马,这是当地每个社火队前面必有的角色。紧接着,是一身短打武生装扮,脸上画着象征着英雄人物的红颜色、手拿钢刀的武松。在这两个正面人物后面出来的,是西门庆的十二个打手。尽管,在见到他们以前,我已经知道他们的扮相十分恐怖怕人,心里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当他们走出门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十分吃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他们满脸血污,暴突着牙齿,紧闭着双眼,头上,身上插着各种器具,表现出被武松一个个手刃杀死的惨状。有的脸上被劈进了一把利斧,有的头部被楔进了一条板橙;有的被铡刀、菜刀横劈了脑袋,有的被剪刀、锥子、杀猪刀扎入了眉心;有的被镢头、砖头砍进了额骨,有的被长剑贯胸破腹。据说,这些器械都是真材实料的真家伙,有人用手摸摸,那刀刃都十分锋利。只见他们头部被砍的,头上的脑浆和鲜血混合溢出;被贯胸破肚的,前后可见残破的心脏,和仿佛还在蠕动的肠子。在正午的阳光下,在朗朗的乾坤中,由于这不可思议的化妆技术,造成了一种惊人的逼真效果,仿佛是一群从地狱里走出来的行尸,从阴司里爬出来的恶鬼,让人看了不寒而栗,内心产生极大的震撼。

屋里的人全部出来后,血社火队伍开始向村外的一座小庙走去。队伍的前面,是两个少年打着一条红布横幅,上书着“三寺村快活”几个大字。后来问村里的老人,说是血社火本来就叫“快活”,后来是县文化馆的人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叫“快活”,一是讲它表现的内容,武松除掉了坏人,大快人心,二是讲《水浒》中的地名快活林。但《水浒》故事中,快活林中发生的是武松除掉蒋门神的故事,武松与西门庆打斗是在狮子楼。不知怎么,他们将这两者混合到了一起,也许是快活林在山村的环境中易于表现,也许是以此表示除掉天下所有的坏人吧。

在横幅后面的是锣鼓队。锣鼓队后面,是扬鞭先行的探马和挥舞着钢刀的武松。武松后面,就是西门庆被打死的十二个恶徒了。他们每人都由左右两人搀扶着,麻木地迈着双腿,直手直脚地走在村中的小路上。一会儿穿过山坡下的小树林,真像是故事中快活林的情景再现;一会儿走上了一座小石桥,远远望去,不由使人联想到了地狱中奈何桥的传说。一会儿,他们又回到村中,在每一户人家经过,每家的主人照例鸣放鞭炮。一会儿,他们来到村中的打谷场,排成一溜长队,像阳光下曝晒的一列僵尸般,任由人们观看。然后,他们又来到出发的地点,这时,七、八辆手扶拖拉机已经突突响着发动了起来,他们被人搀扶着,登上拖拉机,坐在车箱的木板上,隆隆地向村外的小山上驶去。在山包转了一圈后,回到了村里,整个血社火表演算是结束了。

这场院社火表演,大约也就是一个小时,但给了我们空前的视觉震撼和心灵感受。在社火表演时,整个社火队除了锣鼓外,都保持着静默,没有人说一句话,除武松和探马外,十二个恶徒的装扮者始终都紧闭着双眼,十分瘆人,使人不敢正视。在正月的好日子里,在春节期间的喜庆气氛中,上演这样一出血腥恐怖的社火,使人不能不惊叹创造者的匠心独用和大胆想像。它不但别具一格,在春节期间的社火队中绝对是最夺人眼球的,而且含意深远,具有强烈的警醒意义。我想,它还鲜明地表现了中国最普通、最基层的农民,一些受压迫、受欺凌的人们一年到头忍气吞声,在这一日以这种极端的形式,集中地表现了自己除恶扬善,伸张正义,报仇雪恨,一吐胸中愤懑,“快活”一场的强烈愿望。所以我认为,这个社火,叫“快活”,是符合它本意的,而且,叫“快活,决不是他们对水浒故事的误用,而是有意为之,有它特定含义的。

看完社火表演后,我兴犹未尽,来到队部,小李已经用大碗倒好了酒,整齐地排在桌上,村长和支书把我们让进去,坐了下来。这时,一位四十左右,个子较高,头戴鸭舌帽的人走了进来。小李介绍说,这就是化妆师吴福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吴家传人啊!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赶紧请他在我的身边坐下。谁知,他开口就说“没意思,没意思吧?”又说:“没见过的还有点意思,见过了就没啥了。”我一愣,旋即明白了,他这是自谦。连忙连声称赞,又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请他介绍这社火的来历。他好像不像贾老汉那么健谈,三言两语的将吴穷汉的故事讲了一遍。我又问,那到您这算是第几辈了,他说,有十辈吧。我问那这十辈人的名字都记得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那您是跟谁学的呢,他说,是我父亲,他名字叫吴杰。然后又说,文革时,是我伯将这些装具藏在屋梁上,保存下来的。我问,都保存下来了吗?他说,丢了两件。我又问,那这个社火,除过演武松的这个故事,还演别的吗?他说,什么都能演,但衣服没有,头上的东西也没有。过去,我们想排一出金沙滩,因为没有衣服,所以没有排成。这时旁边的一个人问他,这个演出中怎么没有武松和潘金莲呢。他说,这是简化了,要全了,有二十六个人。还可排成高芯子,西门庆、潘金莲都在上面挂着。因为没有衣服,只好简化了。他又说,现在外面都知道了,不少地方邀请我们去演出。前年香港也邀请我们去,但经费不够,所以我们没有去。说起这些,可以看出他的神情有些黯然,看样子,经费问题,是目前困扰他们的主要问题。这时,小李拿起酒碗来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于是大家端起酒碗,抱着对民间传统艺术的由衷敬意和良好祝愿一饮而尽。告别热情的乡亲们上路后,眼望着渐渐远去的三寺村的山影,我想,血社火的可贵之处是它的原创性和神秘性。现在,随着它的声名远播和交通的发达,可能到这儿来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接受邀请出外表演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多,所有的秘密都不会成为秘密,在经费问题解决了以后,如何保持它的原创性和传统性,应该是它今后面临的一个主要的问题。

(文:杨继国,此文系作者为其大型民俗摄影专著《六盘山社火》所撰写的前言,2008年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